嘔吐

黃碧雲

在一個病人與另一個病人之間,我有極小極小的思索空間。此時我突然想起柏克萊校園電報大道的落葉,以及加州無盡的陽光。是否因為香港的秋天脆薄如紙,而加州四季如秋。在我略感疲憊,以及年紀的負擔的一刻,記憶竟像舊病一樣,一陣一陣的向我侵襲過來。

我想提早退休了,如此這般,在幻聽、性格分裂、言語錯亂、抑鬱、甲狀腺分泌過多等等,一個病人與另一個病人之間,我只有極小極小的思索空間。從前我想像的生命不是這樣的。

那時陽光無盡,事事都可以。

落葉敲著窗玻璃。

最後一個病人,姓陳,是一個新症,希望不會耽擱得太久。我對病人感到不耐煩,是最近一兩年開始的事情。病人述説病情,我漫無目的,想到一瓶發酸牛奶的氣味,一個死去病人的眼珠,我妻扔掉的一塊破碎的小梳裝鏡,閃着陽光,一首披頭士的歌曲,約翰.連儂的微笑,我以前穿過的一件破爛牛仔上衣,别著那枚銹鐵章,我母親一件像旗袍的式樣,自己的長頭髮的感覺……

「詹醫生,你好。」

「我如何可以幫你呢,陳先生?」

病人是一個典型的都市雅痞,年紀三十開外,穿著剪裁合適的意大利西裝,結著大紅野玫瑰絲質領帶。恐怕又是另一個抑鬱症,緊張、出汗,甚至夢遊、幻想有人謀殺等等。我解掉白袍的一顆鈕釦,希望這一天快點過去。

病人忽然墜入長長的靜默。

另一片落葉敲著玻璃窗。

「我見過你的,詹醫生。」

「哦。」

病人咬字清晰,聲音正常。

「在一間電影院,大概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那時放映的是《碧血黃花》。你當時可能剛下班,穿著襯衣西褲,而且身上帶一種藥味。我已經記不清你的臉容,因為當時很幽暗,電影已經開始了。」空氣漸漸的冷靜下來,而且感覺冰涼。畢竟是秋天了吧,每逢我想起葉細細,我便有這種冰涼的感覺。

那天我剛巧接到一個病人跳樓自殺的消息。他來看我已有五、六年,有强烈的自殺傾向,這次結果成功,我可以合上他的檔案了。然而我的心情很抑鬱,于是去看了一部六十年代的舊電影,在幽暗的電影院裏,碰到葉細細,她走過來,緊緊捉著我的手説:「是我是我是我。」我一怔,道;「是你。」她已經走了,依稀身邊有一個男子。

「細細失踪了。」

不知能否説葉細細是我第一個病人。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一九七〇年。當時我還在柏克萊的醫學院,在一次校內的反越戰示威,警察開入校園,用水炮及警棍驅散示威的學生。我在拉扯間受了傷,頭被打破,小縫了十多針。母親知道我在校內惹了事,便到加州來找我,半迫半哄的把我拉回香港放暑假。我傷了頭,逼得剪掉了長頭髮,母親又扔了我的破牛仔褲,我只有穿新衣服,儀容便由此整齊了很多,母親才敢帶我去見她的朋友。母親本來是一個小明星,年輕時跌宕不羈,後來嫁了我父親,父親死後,母親繼承了父親幾間製衣廠,也似模似樣,算是有好下場,不過,她的舊友並不全像她這樣幸運。她的一個金蘭姐妹叫葉英,跟了一個黑人導演,到了美國,後來黑人扔了她,她帶著一個混血的女兒,再回香港覓食,偶然在電視肥皂劇裏當閑角,又到夜總會裏唱歌,一夜被人姦殺。她的女兒當時在場,受了很大的驚嚇,忽然患了一種病,便是不斷的嘔吐。葉英死後,母親暫時照顧她的女兒,把她帶回家來,是一個骯髒瘦弱的小女孩,皮膚微黑,頭髮是黑人那種蓬鬆,雙眼非常非常大,如此靜靜的看著世界,充滿了驚惶與好奇。她看見我,也不言也不語,忽然輕輕的碰一下我的手,拿著我的掌,合著,便在其中嘔吐起來。我雙手盛著又黃又綠的嘔吐物,酸臭的氣味一陣一陣的襲過來,我也不期然的作嘔。這個小女孩,九歲,在我手掌裏嘔吐,全身發抖。她的母親被姦殺,而她只是靜靜而驚惶好奇的目睹性與死亡,我在此刻忽然記得毆打我的黑人警察的面容,是否因為如此,我差點亦要嘔吐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葉細細。以後在關葉細細的回憶總是非常痛楚。

那個夏天葉細細在我家暫住。傭人洗乾凈她,為她換上了碎花紗裙,頭髮束起,結一只血紅大蝴蝶。葉細細待我,卻有一種非常詭異的;近乎成人的性的誘惑的親暱。她見著我,總拖著我的雙手,小臉孔就埋在我雙手間,如同在此嘔吐,低低的叫我的名字:「詹克明,詹克明。」她從不肯叫我「哥哥」、「叔叔」或其他。她又要與我玩騎馬,讓我緊緊的抱她。晚上就哭鬧,要與我同睡。我拗不過她,也就撫她的背,哄她入睡。她有時夜半會發病,渾身發抖,然後嘔吐,嘔得我一臉一身。漸漸嘔吐的酸餿之氣,成了我這個夏天的生活的一部分。隱隱的,猶如一種難以抗拒的刺激,細細又喜歡在我身邊講話。編很多的故事,小嘴唇如蝴蝶,若有若無的吻我的耳後。我反正心裏没多想,也由著她,她又喜歡用小手抓我的背。

夏日將盡,每天的陽光愈來愈早消失。空氣藴藏冰涼的呼吸。我也要收拾行裝,返回柏克萊。母親亦為葉細細找了一間寄宿學校,將她安頓,又為她掌管葉英留下來的一點錢財,一筆小錢,足夠供細細上大學,算是盡了金蘭姐妹的情誼。起程在即,我也不再與細細廝混,日間到城裏買點日用品,幾件衣服,行李箱,幾件隨身用的電器,先在家擱著,晚上又與幾個中學同學聚舊話别。這天夜裏母親在姐妹家玩小麻將,傭人因丈夫生病,告了假。我回到家已經近深夜,家裏靜悄悄的,只聽到園子裏細碎的蟲鳴,以及一片落葉,輕微清脆的的聲音。我想細細已經睡了,便返回房間,開燈。燈没有亮,大概停了電。陽臺有月色,淡淡地照進房間來,我挨挨摸摸,想找一個手電筒,忽然聽到了伊伊呵呵的聲音,同時一陣强烈的酸餿味,陣陣向我襲來,我站在房中央,輕輕道:「細細,細細。」也尋找嘔吐聲音的來源。走向了我的行李箱,并不見細細,但卻分明聽到了聲音。我打開行李箱,在衣服、電風筒、手提錄音機之間,看到了葉細細,小貓似的,伏在那裏嘔吐。不知是那種挑釁的酸餿氣,還是那伊伊呵呵的聲音,我大力的拉她出來,喝她:「葉細細,你是男孩子我便打死你。」細細便看著我,在黑暗裏,她黑暗的皮膚就只像影子——生命如影子。忽然她開始打我,不是小女孩撒嬌那種,而是狠毒的,成年女子的失望與怨,抓我,咬我,甚至踢我的下體。我一手揪起她,狠狠的刮她的臉。她一直掙扎,以致大家精疲力竭,我渾身都是抓痕,她滿嘴是牙血。月色卻非常寧靜而蒼白。這血腥,酸餿,人的氣息,在荒誕寧靜的夜,令我突然想哭泣,我便停了手,細細還在掙扎;微弱的抓我,我便在我的藥箱裏,在針筒裏注了鎮靜藥。

這是我第一次為她注射鎮靜劑。她没有反抗,只是非常軟弱的靠著我,低聲道:「不要走。」

我為她抹臉,洗澡。她靜靜的讓我褪去腥餿的衣服。在黑暗裏我仍然看見她萌芽的乳,淡淡的的粉紅的乳頭,如褪色紙花。我其實也和幾個女友做過愛,但此刻看見她的孩童肉體,也停了手,不敢造次。鎮靜藥發作,細細就在浴缸裏,伏著,沉沉睡去。我輕輕的為她洗擦肉體,莫名其妙同時感到恐怖的親暱。

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她,同時想避開她。

再見細細已經是幾年後的事情。

那是一個秋天。我才知道香港有影樹,秋天的時候落葉如雨。陽光漸漸昏黃與暗淡,年光之逝去。現在的我與那個來自柏克萊,長了長頭髮的青年,已經隔了一種叫年紀的東西。年紀讓我對事事反應都很平淡,雖然細細還能牽動我最深刻而沉重的回憶,但我只是淡然的問我這個「病人」:「她又怎樣失踪的呢?」

「我們住在同一層樓宇,兩個相對的單位。我没有她公寓的鑰匙。她堅持要有她私人的空間,我只好尊重她,但我連續幾天按她的門鈴,總是無人接應,我又嗅到强烈的腐爛氣味,心底一寒,便報了警。消防員破門而入。她的客廳很整齊,跟平日一樣。書桌上還攤著一本《尤茲里斯》,不知是什麼作家的書,只是她喜歡讀,桌上還擱著咖啡,印著她喜歡的深草莓口紅。只是客廳的一缸金魚全死了,發出了强烈的臭味。她的床没有收拾,床邊有一攤嘔吐物,已經乾了,但仍非常的餿臭,令我作嘔及登時流汗。家裏的雜物没動,不過她帶走了所有現款、金幣及旅行證件。」

「有没有反常的物件呢?」

「唔……桌上還釘了一大堆聘請啓事,接待員、售貨員、金融經理,其實對她没用,她是個正在行內竄紅的刑事律師……」

「她是自己離開的,陳先生。」

「但不可能。她是這麼一個有條理的女子……鋼鐵般的意志,追一件案子熬它三天三夜……每天游泳,做六十下仰卧起坐,絕不抽烟。她不是那種追求浪漫的人……」

「葉細細是一個可怕的女子。她的生命有無盡的可能性。」

我再見葉細細,她已經是一個快十三歲的少女,手腳非常修長,胸部平坦,頭髮紮成無數小辮,縛了彩繩,穿一件素白抽紗襯衣,一條淡白的舊牛仔褲。見著我,規規矩矩的叫:「詹克明。」她仍然不肯叫我「哥哥」或「叔叔」,我見得她如此,亦放了心,伸手撫她的頭:「長大了好些。」她忽然一把的抱著我,柔軟的身體緊緊與我相貼,我心一陣抽緊,推開了她。

當年為一九七三年,我離開了燃燒著年輕火焰的柏克萊大學城,心裏總是有點悵然有所失。我回港後要在醫院實習,并重新考試,學業十分沉悶。香港當時鬧反貪污、釣魚臺學生運動,本著在柏克萊的信仰,我也理所當然的成了一份子:没有比自由更重要。那天我在同人刊物的大本營,相約與同志往天星碼頭示威,抗議港英政府壓制言論自由。港英當局發了通牒:誰去示威便抓誰。在去示威的途中,我縛了頭帶,手牽著同志的手,右邊是吳君,左邊是趙眉,迎著一排防暴警察,這時候我腦海裏漫無目的,想到了柏克萊校園一個黑人警察打傷我以前的表情,約翰.連儂的音樂,大麻的芳香氣味,葉細細的嘔吐物,她萌芽的乳,及加州海灣大橋的清風。記憶令我的存在很純靜,我身邊的吳君,此時卻説:「他們都走了。」我回身一看,果然身後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們數人,面對著防暴警察。

他們開始用警棍打我們了,在血腥及汗的氣味裏,我想起了葉細細。

在關她的聯想與記憶,總是非常痛楚。

她與母親來拘留所看我。母親怕我留案底,自此不能習醫,因而哭得死去活來。細細只站在她身邊,一眨一眨她的大眼睛,微黑的皮膚閃閃發亮,肩膊有汗,如黎明黑暗的一滴露珠,她一直没作聲,離開前緊緊的捉著我的手。

回家後我得卧床休息,整天頭痛欲裂,吳君和趙眉偶然來看我。趙眉是一個溫柔羞怯的女子,來到我家,總是拘拘謹謹,反而是我逗她説話,只是她總來看我,攜著百合、玫瑰、鬱金香,先在我房裏坐得遠遠,慢慢的坐到我床沿來,有時念一首她寫的詩。我握著她的手,感到了著實的親密溫柔。我也首次生了與一個女子結婚的意思。

細細還在寄宿學校。偶然回來。一個週末下午,趙眉來看我,走的時候就在客廳碰到葉細細。我聽得聲響,便想到客廳裏作介紹,但已聽得細細在問:「你是誰?你為什麼來看詹克明?」我到客廳裏看見趙眉,非常驚懼而無助,細細雙眉挑得老高,在打量趙眉,趙眉匆匆低頭説:「我先走了。」便風似的去了。

細細和我在客廳對坐,她戴上黑眼鏡,點一支烟,而我頭痛欲裂。空氣如水,靜靜的淹没。她良久方問:「你愛她嗎?」我十分煩惱,不禁道:「為什麼女子總愛問這樣的問題。」她忽然走近我,扯起我頭上的繃帶,咬牙切齒地道:「你好歹尊重我們一些。」然後她放下我,收拾她的手提大袋,回到房間去。細細畢竟長大了,不是那個在我手掌裏嘔吐的小女孩了。我竟然有點若有所失。

細細後來失了踪。我的頭傷痊愈,細細的學校打電話來,發覺細細離校出走,已經二、三天。母親現在老了,很怕麻煩,想脱掉葉細細監護人的身份,正跟校長糾纏,我立刻四出尋找葉細細,趙眉陪我,去哪裏找呢?城市那麼大,霓虹光管如此稠密,連海水也是黑的,密的,像鉛。城市是這麼一個大祕密。這時我才發覺,我根本不認識香港。

我找遍了細細的同學,一個女同學透露:一個男子將細細收容在一間空置的舊房子裏,在深水埗我和趙眉便踏著彎彎曲曲的街道去找她,而我又不慎踩到了狗屎,幾個老妓女在訕笑。吸毒者迎上來向我拿十塊錢。單位在一間鐵廠的閣樓,晚上鐵廠在趕夜班,一閃一閃的燒焊,「譁」的著了一朵花。我踏著微熱的鐵花,感到眼前的不真實,便緊緊的捉著趙眉的手。趙眉也明白,安慰道:「一會便好了。」

單位没人應門,裏面一片漆黑。外面是天井,可以從天井跳入單位去。我叫趙眉在外等我,便賊似的貓著腰,潛入單位裏面。我立刻嗅到熟悉的嘔吐物餿味,這種氣味,讓往日的日子在黑暗裏回到我眼前。外面是慘白的街燈。我嘆一口氣,道:「細細。」在黑暗裏,看不清楚細細的黑皮膚,但我知道她在。一會一個修長的影子迎上來,緊緊的抱著我。她全身發抖,腸胃抽搐,顯得非常痛楚。細細臉上有明顯的瘀痕:「為什麼呢?細細。」我低低的説。細細抱著我,在我耳邊微弱地道:「我愛你,詹克明。」這是我所知道的,最荒謬的愛情故事了。我抱著她,慘白的燈光照進來,像一盞舞臺的照燈。她在我耳邊道:「你可以愛我嗎?」我只好答:「你知道嗎?你有病,葉細細,讓我照顧你一生,我是你的醫生。」她道:「但你可以愛我嗎?」我只重複道:「你有病,葉細細。」細細竟狠狠的咬我的耳朵,痛得我不禁大叫起來,外面的趙眉立刻拍門。細細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我只好打她,趁機開門給趙眉,二人合力制服了她。

那夜我又為她注射了鎮靜劑,自已卻無法成眠,便到客廳裏。打開陽臺的門,看山下的維多利亞港,半明不暗。我抽了一枝又一枝的烟,被捕之後同志紛紛流散。趙眉和我只變回普通的情侶,她甚至喜歡弄飯給我吃。我將來會是什麼呢?一個精神科醫生,每天工作十六小時。我的一生是否如此完成呢?我只是十分迷惘。此時細細靜靜的走進客廳來,坐在我面前。我不理她,繼續抽我的烟。她抱著她自己,也没動。巨大的黎明就此降臨了,從遠而近。細細慢慢解掉她的睡袍。她的聲音很遙遠而平淡:「他們就這樣解掉媽媽的衣服。」這是我第二次看見細細的裸體,非常非常的精緻,淡淡巧克力色。細細又拿起我的手,輕輕的碰她。她的臉、她的肩、她的胸前、她的乳、她的肚皮。不知她上次出走遭遇了什麼,她渾身都是瘀痕,只是她絕口不説。如今我碰她,很奇怪,并不色情,只是讓我碰到她成長的諸般痛楚。她讓我的手停在她的膝上,然後、在劃她的小腿。一劃,便劃出淡淡的白痕,一會便會沁出鮮紅的血。她手中不知何時拿了一把裁紙刀,邊道:「他們這樣劃破媽媽的絲襪。」然後葉細細這樣倚著我,道:「你要我嗎?像他們要媽媽一樣。」我閉上眼,道:「我不可以,葉細細。」我嘆一口氣,便做了一個決定:「你不能再留在我身邊。你要去英國寄宿,不然我還給你你的錢,我離開我們家。」

葉細細是一隻妖怪。她有病。

「你知道她有病嗎?」我如今才仔細打量我這個病人,只是奇怪的,覺得非常的眼熟。他那種低頭思索的姿態,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如同讓我照到了鏡子。

天色開始昏暗。我的登記護士下班了。

「我是她律師樓的同事,你知道,她很吸引人。她的思維跟行動都很快;高跟鞋跳躍如琴鍵。跟她合作做事,像坐過山車……我們一直都很愉快。直到我第一次和她做愛。」病人此時也仔細的打量我:「你不介意吧?」

「唔。」

「她開始叫一個人的名字。聽不清楚她叫什麼,後來我仔細聽清楚,姓詹,……詹什麼明。然後她開始咬我。不是挑情那種咬,是……想……咬掉我……我很痛,實在很怕,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哎……每次做愛她都嘔吐。完事之後她便嘔吐,像男人有精液一樣。很可怕。」

「你有没有離開?」

「没有。此外她一切都很好。她很溫柔,又很堅强。我炒金炒壞了,她去跟經紀講數。她借錢給我。去旅行她訂酒店,弄簽證,負責一切。我家的水龍頭壞了,她來替我修理。我跟她生活,感覺很好。雖然如此,我時常覺得無法接近她。」

「你覺得很好,她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這樣,你為何要來找我呢?」

「因為現在我想離開她。」

葉細細離開之後,我的生活得到表面的平靜。我開始在政府醫院工作實習,和趙眉結了婚,很快有了孩子。香港經濟開始起飛,每一個人在賺錢的過程裏有無限快樂。因此昔日的戰友更作風雲散。吳君當了一個地產大王的助手。小明當了諧星。還有的進大學教書,都開始禿頭,長肚子。這種生活非常沉悶,我卻無法擺脱它。我除了當醫生,我什麼也不會做,我甚至不會打字,或使用吸塵器。工作、女兒花了我絕大部分的時間,我的頭髮在不知不覺間斑白。有時下班回來,很累很累的抱著女兒,在她睡床邊朦朧睡去,依稀聽到了披頭士的音樂,我在柏克萊城張貼標語,懷裏卻是葉細細,才九歲,受盡了驚嚇。這一次和我眼前的一切没有關係。

窮極無聊,我決定自已開業,好歹賺點錢。在山頂找了一間小房子,窗外有落葉,迎著西。趙眉嫌租貴,地點又偏遠,但我堅持租下,因為在此,很像在加州,可以看到窗外金黃的季節。

細細在英國期間,回來度過幾次假;她住在曼徹斯特。我總是避著她,與趙眉、女兒一起見她。她看來亦很正常,衣著趨時,像任何一個美麗的黑人混種少女。她那種流于俗套的青春美,反而讓我心安。因為她正常,我便不會受她誘惑。反正這些青春美女,一毛錢一打,每年港姐選舉都大把大把的任人觀賞評點,此時我行年三十六,年近不惑,對於皮膚的美麗,只讓它僅止於皮膚。細細有同年紀的男友,相伴而遊,她與我之間,似乎就已圓滿結束。

後來母親心臟病猝發逝世,細細回來奔喪,在喪禮中招呼親友,張羅飲食,竟也十分周到。我并不悲痛,只是十分沉重,吃了鎮靜藥,只得一個軀體,心底有一種很徹底的疲倦。趙眉跟女兒自然也不知道,女兒如常撒嬌,趙眉如常哄護。母親遺體火化時,我和細細就站在火化爐外面等。遠處見到濃烟,也不知是那一個屍體。細細伸手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很溫柔而堅定,就像當年趙眉的手,跟她小時候不大一樣。然後她低低的問我:「詹克明,你對你的生命滿意不滿意?」我一怔,看著那燒屍體的濃烟,在空中漸漸散去。暮色蒼茫,此時我內心非常哀傷。

我和細細晚上相約在中環一間意大利館子見面。我診所關了門,特地回家換衣服,洗了澡,穿了一雙新襪子,才去見葉細細。因為心情有點緊張,抽了根烟,出了家門,又覺得不好,折回家,擦牙。如此折騰,自己也覺得好笑。細細早到,見得我,站起身來迎我,大家都非常禮貌而客氣。她將蓬鬆的頭髮束起,戴了一雙長及胸前的吊墜耳環,穿一件銀紅的絲襯衫,非常的俗豔。我們開始交割她母親款項的問題,有信件,要她簽署。她亦年滿二十一,母親和我已經完成了我們的責任。細細決定放棄大學二年級的課程,回港定居,她討厭英國。我們叫了冰凍的新酒,嘗點意大利芝士。細細説她在意大利被打劫的情况,一會又談到巴賽隆那的米羅博物館,布拉格的城堡與水晶,相對起來,我的工作就很單調,愈來愈像幼稚園教師。她聽了,靜下來,很嚴肅的問:「有没有像我這樣的女病人?」我笑:「没有。」她又問:「有没有碰她們呢?」我老老實實的答:「没有。」她忽然又問:「你是個好男人嗎?」我想想,道:「那麼要待别人來評定。」她堅持:「我問你。」我只好答:「我想我是。」她便説:「我懷孕了。」

這是我第三次接觸她的裸體。麻醉師為她注射麻醉劑的時候,她拉著我的白袍,問我:「詹克明,你可否愛我呢?」我一怔,反應很慢的,道:「葉細細,我不可以。」但她已經失去知覺了。我到手術室,拿著鉗子與吸盤,充當一個護士,我的舊友非常熟練的張開她的陰道。她很快的流了血。細細堅持要我在場,不知是一個陰謀還是一個誘惑。她的血就像是生命的傷害,很多很多的湧出來。鉗子非常冰冷。我抬頭看見手術臺的燈。吸盤抽出了胎兒,在膠袋裏盛了一攤血肉,來自細細體內,我輕輕的碰一下她的胎兒,猶有溫熱。此時我忽然想與她有一個孩子。

她的身體很虛弱,我便把她接回家去。告訴趙眉她做了腸胃的小手術。也事有湊巧。趙眉患了急性胰臟炎,要入院住幾天,做點小手術。一下子我身邊有兩個親密的病人,實在分身不暇。有一天實在累極,下午没有預約,便提早關了診所,回家休息。小女兒到趙眉母親家裏去。下午的家靜悄無人,細細想來已經休息。她有點低血壓,體力恢復得很慢。回家我又聞到一陣淡淡的酸餿氣息,回憶一陣一陣的向我襲過來。這許多年了,此情此景都似曾相識,但其實那些日子都不會回來了。盛夏炎炎,我感到了一陣冰涼。倒了一點威士忌,加很多很多的冰,就此在客廳睡了。醒來是黃昏,眼前卻有一個黑影,我以為是我自己死亡的影子,心裏一驚,便醒過來了。細細以背向我,正在喝我剩下的威士忌酒,想來酒已暖了。我不動聲色的看她,她穿著白色絲質睡衣,没穿睡褲,只有一條白絲小內褲,皮膚黑亮,腿上卻一滴一滴的承接了眼淚。細細哭了,我不敢驚動她。不知她為何而哭,或許只是為了生存本身:如此風塵閲歷。鐳射唱機開動,隱隱傳來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彌撒曲》恐怕是貝多芬最莊嚴而哀傷的曲子了。此時我亦感到了與葉細細有一種非常莊重的接近。好一會,她的淚停了,開腔道:「你為什麼不愛我?」把我嚇了一跳。我伸手揩抹她膝上的淚水:「你知道,愛情并不是一切。我是你的醫生,我時常都是。」細細低聲道:「對你的愛情是一種病吧,我渴望病好。」我説:「你渴望,便得著。」——多麼像耶穌基督,我幾乎要笑出來。她轉身看我:「詹克明,你可否令我幻滅?不再愛你?」我慢慢的撫摸她:「可以。我原來是一個不值得的人。」我輕輕的撫她的乳:「你長大了,不再追求不存在的事情。」這樣她便吻我了,脣那麼輕而密。如玫瑰色的黃昏小雨。她褪去她的睡衣,她的皮膚如絲。我只是怔怔的讓她擺布,我心裏卻非常清楚,我們愈接近幻滅了。我很想進入她的身體,同時我內裏卻升起一種欲嘔吐的感覺。此刻我突然明白細細的嘔吐;感情如此强烈,無法言語掌握,只得劇烈的嘔吐起來。細細緊貼著我的身體,如此豐盛廣大,如雨後的草原。我無法不進入她,如同渴望水,睡眠,死。她在低低的呻吟,説:「我希望做一個正常的人,詹克明。我不要再愛你了。」我一動,便説:「好。」她的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她剛做完手術,內裏非常的柔軟敏感而且痛楚。她額上沁了一滴一滴的汗。我想退出來,她緊緊的纏著我:「不要走。」她的臉孔扭曲,卻又笑著,分不清是痛苦還是什麼,非常詭異。我緊緊的按著她的肩膊(她的肩非常瘦削而又堅硬),劇烈的動起來,也不管她的痛楚,此時我若有小刀還是手槍,我會毫不猶豫的殺死她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快便射了精,而且從來没覺得這樣疲乏,幾近虛脱。她看著陽臺外的夜色,一城的燈細細碎碎的亮起來。我感到十分難堪,立刻穿回衣服。她赤裸著,抽根烟,神情十分冷漠,猜不透,我十分懊惱,大力的捏自己的臉孔。她便邪惡地笑我:「就像一個失節的女子。這年頭,即使是女子,也無節可守呀。」我隨手拿起水晶威士忌杯,摔個稀爛,便大步走出家門。

我没開車,獨自走下山去。路上急走,只看著自己的腳步,也没多想。到了城中心,下班的人潮已開始散去。有人在地車站口賣號外:「中英草簽號外!中英草簽!」抬頭仍然看見銀行的英國旗。主權移歸了,世界將不一樣。我走過中環的中央公園,有學生在表演街頭劇,鼓聲咚咚作響,在現代商廈之間回聲不絕,如現代蠻荒。一個戴面具的學生道:「我一覺醒來,英國變了中國……」這世界跟我認識的世界不一樣了;不再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在情慾還是政治層面均如此。但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柏克萊,在六十年代……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不敢再回那個家,在酒店住了幾天,再接趙眉出院,趙眉十分虛弱,倚著我身上,十分的信任,連我也覺得安全,畢竟是一個妻。我也緊緊的挽著她。還没有進家,已經嗅到一陣焦味。我急步進門,大吃一驚,那張我和細細在上做愛的沙發,我在加州時用的行李箱,以前我穿的舊衣服,細細兒時的玩具,都擱在客廳裏,燒個焦爛,天花板都熏黑了。我急怒攻心,就在客廳裏瘋狂地將遺骸亂踢。踢傷了腳。我要告她、用木棍打她、殺死她。但其實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

細細走了。她決定不再愛我,做一個正常的人。

我在盛怒中忽然流了眼淚,此時我體內升起一陣欲嘔吐的感覺,强烈得五臟都被拆個稀爛,我衝到洗手間,只嘔出透明的唾液,眼淚此時卻不停的流下來。

我的過去已經離棄我了。

此時我突然心頭一亮;在黃昏極重的時刻,眼前這病人和年輕的我如此相像,低頭思索的姿態,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為什麼你想離開她呢?」我問。

「我想……她有病。她看起來卻一切都很正常。大概是去年冬天吧,聖誕節假期之前,她和我都留得比較晚。我埋頭在寫報告,抬頭已是晚上十時。我去找她吃飯。她在影印,我站在她身後,一看,她在影印的全是白紙。我叫她,她便開始伏在影印機上嘔吐。好可怕。嘔得影印盤上全是又黃又綠的嘔吐物。她在嘔吐間,斷斷續續的告訴我,很厭倦。不知道她厭倦些什麼。」

「那天后她就拒絕與我做愛。」

「那時她開始有病吧。很奇怪,她在很突兀的時刻嘔吐,譬如與一個客人談價錢,在法庭裏勝訴,或在吃東西,看色情刊物等等。」

「我為了她的嘔吐想離開她。」

「她失了踪你應該很高興。」

「我應該是。但我……」

那次在戲院裏碰到細細是她走後唯一的一次。我輾轉知道她當了兩年的空姐,因為涉嫌運毒被起訴,所以停了職,後來罪名不成立。她就到了倫敦念法律。她決意做一個正常人,正常的職員,有一個正常的男朋友。閑來挽著手去看電影,她的使命便從此没有我的份兒,我想理應如是。但那天她在電影院來將我的手緊緊一握,我在電影院裏非常迷亂,連電影裏的六十年代也無法牽動我。電影還未完我便走了。

此時天已全黑。我們二人在小小的臺燈前,兩個影子,挨湊著,竟然親親密密。我脱掉白袍,要送我的病人下山。我關掉空調,病人猶坐著不動,我不禁問他:「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呢?」他才答:「我應否去找葉細細呢?」「啪」的我關掉了燈。一切隱在黑暗裏。我説:「她已經離棄你了。」聲音如此低,就像跟我自己説:「不用了吧,她會為她自己找尋新生活。」

病人與我一同離去時,我才發覺,他跟我的高度相若,衣著相若,就像一個自我與他我。我們都是細細在追尋的什麼,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對於人的素質的要求,譬如忠誠、溫柔、忍耐等等。我們不過是她這過程中的影子吧。病人也好,我也好,對她來説可能不過是象徵。我們二人在車裏都很沉默,很快我們便下了山,病人要到中環去赴一個晚餐的約。快要抵達目的地時,他忽然問我:「詹醫生,你和細細有没有做過愛?」紅燈一亮,我登地煞了車,二人都往前一衝:「没有,」我説。「為什麼?」他更答:「因為細細有一次説,她曾經有過你的孩子。」綠燈亮起,病人不等我回答,便説:「我到了,謝謝,再見。」便下車去了。我呆在那裏,不知他的話是何意思。是細細的幻想還是真的。我這生或許没有機會知道了。我亦不明白我自己。

我分明與葉細細做過愛(她的內裏非常柔軟敏感而又充滿痛楚),我竟要騙他。我如此懷念六十年代,現在我的生命卻如此沉悶而退縮。香港的主權轉移,到底是為什麼。收音機此時卻播起約翰.連儂的《幻想天堂》來。美麗的約翰.連儂。美麗的加州柏克萊。美麗的葉細細。金黃色的過往已經離開我。我身後的車子響聲徹天。我此時感到整個世界都搖搖欲墜,難以支撑。我便下車來,在車子堵塞的一個紅綠燈口,想起我的前半生,我搖搖擺擺的扶著交通燈杆,這前半生就像一個無聊度日的作者寫的糟糕流行小説,煽情,做作,假浪漫,充滿突發性情節,廉價的中產階級懷舊傷感,但畢竟這就是我自己,也實在難以理解。而這時候其實已經是冬天了,秋日的逝隱在城市裏並不清楚,新夜裏我感到一點涼意,胃裏直打哆嗦,全身發抖,我彎下腰去,看到灰黑的瀝青馬路,我跪下,脾胃抽搐,就此强烈的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