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monlover

千禧前後喜歡用拳皇序號來織編年史。〇三那代是心頭好。角色創意走環球飛路線：陰濕又鬼靈精的阿修，頰染雀斑，指繡蔻丹，袖底拂出法蘭西綠焰；側襯穿長衫的東洋美型男墮瓏，蝠白蛾般面寒；旁跟着個上海灘硬漢，藕荷半袖不繫衣扣。那陣英雄可是雙性充盈、獰猛的畸形種。好怪！邪！魅！同期未熟的家用機市場，默允血漿潑滿映像管，深紅塗料常駐調色盤：惡戾直至多國查禁的 Postal² 和《人獵》（Manhunt），主角似撕裂母胎從中擠出、道德盡失的反英雄。腳本家則是流露出憤世忌俗虛無姿態，好比牛油結痂的血旺。

《人獵》說的是鼻煙膠卷老闆買下死緩犯的命，迫其錄製過激殺戮影像。老闆肥肚眼鏡男遙距指揮，謝頂主角拾起花式器具搞街頭小混々後面。過場風格是帶雪花斑條的閉路電視畫面，醒點玩家正協助製造變態向錄影帶。〇三年還在母親懷中吮奶嘴，肉空間複層鋼筋城市交錯，機麻館子櫥窗貼有無襯線「高檔享受　大眾消費」，電線石竿亂生，空氣溶化鋸木屑浮漂，中共和公益廣告印上工地塑料布外牆，魔獸，奇觀影像流通網際網路，直至變成人類稀鬆平常的鐵克諾單位。今日延續加州意識的冷光透明感尤其讓人疲乏，而廿一世紀初幻幕遮蔽的站點，表皮有着繽紛、熾烈而無秩序的原始質感，成為靈肉瘋狂分泌懷舊素的扉。

Olivier Assayas 的 demonlover 就是其中一道。最初應該是在標準頻道上看的。會讓數碼病患者記憶體來潮的小細部：開頭一幀是橫向翻轉的ＨＴＭＬ碼畫面，應該是法文ＩＥ連網錯誤頁面；demonlover 是小寫，因為蒐尋欄忽略大小寫；揭麥金塔蓋子時響起開機聲；單眸患紅眼症的珍那葛森大吐異色 .com 域名，脊椎長滿的燈泡株會不規律亮起來。終幕高中生偷父親信用卡購買情色網站門票，邊看性折磨影像邊寫生物功課，跟吉士雲仙的《象》（Elephant，〇三）中看納粹紀錄片的少年網購槍枝形成對照，他們都有置身事外的冷靜。網路恰是法外飛地。

像是國際連鎖旅舍、隧道、航廈和升降機這樣的接駁場所，如 Marc Augé 說的「非場所」（non-lieu）， 或是片裏商務艙提供果凍包裝的依雲礦泉水、麒麟生啤、走廊經過忘帶鑰匙的日本旅客，愈可映現當下環球同步、數碼潔淨的介面風像。蘋果十年前興起的毛玻璃／亞克力幕，摹倣公司半隔絕單間，是利用夢似的空曠視錯覺來緩解辦公軟體逼仄；而不同層級的黑白灰作為基礎底色，發展出剔走個性的機感美，則是種公家單位的務實主義。勿需精鍊，因為外殼暫時而可替，就像千間一色的小區住宅樓。

玻璃面反光透過鏡頭，涼意浮膚。對辦公室政治少有興致，只覺得那些角色好似倒掛燈管下的蝙蝠。摩登蝠白蛾是網路影像業者的佳喻：串流平台生產大量奇觀式類型片壯補薬（此片即是諷刺密探），通過冷感引發非自然情慾治療陽痿，副作用是機械的依賴症（《鐵男》的預言！）——電視轉播汽車點燃爆炸配上行人被燒着的畫面。２Ｄ色情動畫片海泥鰍鑽入馬賽克子宮到３Ｄ動作捕捉、Killer7 建模美學的白髮碧眼槍手，着分離式黑絲襪，周身佈滿貼圖刺青，透擊惡靈古堡般的怪獸，幾點血跡沾上滑淨胴體。網路暗處錄影帶中全然物化的金漆胴體、乳膠黑衣，以及正義代表風暴和神力超人被大字綁在彈簧牀——為現世貧瘠處的居民供給官能幻想，順帶抽乾愛慾做交換。愛無能世代，鐵克諾過量攝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