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对上海执政有长期的信任与认可的人,我多希望我接下来所说的事情不是真的发生:


0. 我目前核酸检测阳性,正在集中隔离。检测到异常的过程我就不说了,3月18号社区检测混检时发现,同日我发热。19日单独检测确认异常。19号晚我的发热症状已经消失。19日晚八点,疾控通知我异常,需转运到医院集中隔离治疗,而和我同住的妈妈的结果不确定,需要再测。

1. 被通知之后,我接到了八九组人员的无数个电话,很多,很重复,很频繁,工作人员很辛苦。在被一系列电话轰炸得无法休息,而在这么多电话中,没有人知道我会被送去何处,也没有一人知道感染者之后会面对怎样的安排,以至于我不知道如何准备隔离所需的东西。

2. 转运车原本20日上午来接我,但在一片重复无效的沟通混乱中姗姗来迟。21日凌晨1点50分才到小区。我在2点18分到了隔离地:华山医院北院。到了没让下车,两眼一抹黑地又等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进了医院的大堂,又从头等一遍当时大堂已有二十多人在站着,其中好几位老的老人,还有一位得坐轮椅,他们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还要等多久。这无尽的等待是因为床还没有准备好,也没分配好。工作人员说一间房住四人,进了就再不能出房门。让每人领一袋生活用品,里面有烧水壶和牙膏牙刷之类。我记得有人问这么多人同住会不会交叉感染,得到的回答是「所以你们需要24小时戴好口罩」,还有人想讨一双桌上放着的防疫手套,也被拒绝了,还附送了一条理由说「这病是通过飞沫传染的」。

3. 看到一位姑娘肚子痛得蜷到了地上,医院的工作人员却让她忍着,等上楼了再看;姑娘说忍不了了,对方只说那也没办法,现在没人。旁人看不下去,问难道没有医生吗?没人回答。好像这里不是医院一样,一位老人佝偻着,等得太久了,已经直不起身子,难受异常,旁人径自拉了把工作人员的椅子拉来才给她坐下。和我同车的一位大姐喊着冷;身边的咳嗷声也慢慢多了起来。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凌晨四点半,我们终于进了那间房。

4. 我和另外三位「核酸异常」人士的混住生涯开始了。工作人员大喊要我们通风开窗,可他们不管外面有多冷,他们还拒绝了我们加被子的请求。好不容易,我们为同屋一位虚岁九十的老奶奶争取到了床被子。但老人晚上睡觉戴口罩很挑战,呼吸不过来。

5. 现在是3月23号,在这里的第四天。迄今我们没有见过医生,护士也没来过(至少没有见到干真正的护士工作的),没有人给我们做过任何检查,没有核酸,没有CT,没有抽血,甚至连测体温也没有。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画地为牢。这里对我们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投喂三餐,没发过药物、没发过消毒用品,没发过防护用品!前天晚上我向送饭人讨口罩,她说次日上午十点会有,结果到现在,我也没见到过一根棉纱!奶奶的一个口罩已经戴了四天。室友喊着求药,喊了三天,获得一小包一次量的连花清瘟;我看到微博上有一位同样软禁在华山北的姑娘说牙齿发炎,痛得脸都肿了,却一样无医无药。但我们的身份证信息,他们的系统要的登记信息之类,倒是有人不厌其烦地来要,反复要。

6. 九十岁的老奶奶有高血压,起床翻身一次都要一分钟,也没有人来看过。奶奶说平常吃很多药,之前已经登记过。但医院说不知道,又嫌听不懂奶奶的话。奶奶自己带的高血压的药己经快吃完,九十岁高血压病人停用高血压药,我不敢想象后果。奶奶原本还带了中药过来,但现在已经全部变质,不能吃了,因为工作人员说不能帮她存进冰箱。老奶奶现在急得要命,却无法可想。同屋另一位姑娘发汗,每天要汗湿衣服好几次,被子也湿了,但因为没得换的,也没法洗,现在已经馊了。我自己的感冒本来已经好了,现在有卷土重来,而且比变本加厉了。到现在,由于医护和照顾的缺失,我们一屋四个人现在的状态比进来之前更差了,无一例外。从房间的玻璃往外看,只看得到空空荡荡的走廊,除了偶尔有人在门后喊大白(通常没有回应),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7. 在这个没有「医」的医院里,生活的不便与日俱增,更不用说物资短缺和可能的交叉感染。每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把我们押到这里?为什么又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我们问什么时候给我们做核酸检测,答说五天以后。今天看到上海又新增977例,想已经进了医院的无症状不被治疗不加速检查送走,后面的人又要往哪里放。另附一段其他人和某疾控工作人员的对话:

你们那管饭吗?有吃的吗?我同事说有的医院还不管吃饭。
我感觉我们真的在做无用功,搞得大家都很疲惫。

8. 前天 (3月21日)我妈妈终于也收到转运通知。一想到自己在华山北院的可怕经历,想到妈妈将独自面对这一切,甚至更糟,我内心感到难以形容的恐惧,这大概是子女为父母能感到的最大的恐惧。我马上请求社区医院帮妈妈申请去同仁医院,并请求体恤不要半夜转运,而且无论如何不要来华山医院!社区医院很照顾,申请了同仁。但是,转运车依1日在午夜时分到达我家,把妈妈直接送到了两小时车程以外的远在嘉定的瑞金北院。转运车卸下妈妈就走了。

9. 比我的遭遇更糟,瑞金北院告诉妈妈说没有床位了,要住只能住走廊,而且转运车也不会来了,因为其他地方也没有床位了。当时已经凌晨两点多,我听得出之前还一直鼓励我「听政府安排」的妈妈明显哭过了。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自责和心疼。妈妈已六十三岁,还有糖尿病,当晚她已体力不支,只得在走廊上过了一夜,而今早一醒来便出现了感冒症状。不幸中的万幸是,瑞金北院有医生和护士(他!),也给家母测了核酸。我太感动了,就像日常的空气和水被人拿走,又突然送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我凌晨时向12345的投诉有了效果,昨天下午,妈妈和其他在公共走廊里的人,终于被移到了房间内的走廊上。算上加床,一间房六个人,家母的床窄得可怜,但乐观善良的妈妈说够好了。(此处必须声明:瑞金北的医护人员挺好的。我们也充分理解工作人员都非常非常辛苦。)


流水账写到这里,我感到头都快要爆炸了,我的感冒症状又「失而复得」了,但还忍不住再分享几个想法:


1. 将成百上千、本无需去医院治疗的轻症患者或无症状感染者送进医院,会不会造成变相的医疗挤兑?我们这些本可在家慢慢康复的轻症患者或无症状感染者至少已经挤满了华山北院、瑞金北院、第四人民医院等等,把医院的常规的病人都挤走了,据说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轻症、无症状者被送去医院。华山和瑞金这样级别的医院,更该做的是化疗、血透这样救命的治疗,好奇那些原本的病人去了哪里?他们是否可以及时地获得与华山、瑞金医院同等的治疗?

2. 以我自己为例,无症状的感染者的症状与普通感冒区别不大,但却要经历连续不断的电话轰炸、与亲人的分别、工作的停顿、未知的隔离、忽冷忽热的环境,陌生人的混住,得不到满足的用药需求、不定的归期时。经历了这一切后,还有多少人可以只是「无症状」?

3. 这一路上每个环节不敢慢一分一毫疲于奔命的工作人员们,不光在用身体工作,还要极大压抑自己待释放的情绪压力。他们被误解的也很多。「精准防控」在基数小病毒传染弱的时候是无冕之王,但当今疫情涉及面这么广,病毒传播变得如此轻易的情况下,是否可以将大量用于「追索踪迹再排查」的资源缓一缓投放?同时是否可以把用在无需治疗的「无症状」上面的资源释放出来?是否可以给当前的“社会疫情”减减压?

4. 一个城市的安全感,是我放心父母独自在城市里穿梭,也期待将来孩子在这里成长。一个将糖尿病的老人半夜安排在寒冷的走廊上过夜,高血压的老人需要在医院担心断药的城市,成年人被关在医院却没有任何处理的地方品然不在此列。我怀念那个高效、节能、大气、实在,让人感到安全的上海。


二零二二年三月廿三日